不知名也不具

一日心期

赵玖后悔自己游戏打少了。
建炎十年二月,封完十八王,赵玖实在是闲着无聊,都想着去黄河边旅游了,才发现道祖把他转运来的时候附带了一个系统界面。拉开一看,好家伙,金手指应有尽有,什么新手保护期、全局地图、现代图书馆、忠诚度显示,都是不得了的好东西。赵玖怦然心动,以为自己要时来运转不用宵衣旰食了。
然而再一看,这四项金手指里,新手保护期过期九年多了,全局地图他已经手画出来交给专人细化了,现代图书馆限定三本不说,还默认他自己写出来就占用格子,现在水浒西游各一本,第三本竟是中国古代诗词精选集。赵玖白眼都要翻上天。
唯一能派上几分用场的,就是忠诚度显示了。
赵玖闲着也是闲着,把那个默认关闭的设置项打开,开启了新世界大门。

真定府的众人发现官家近来打量他们的视线有异。
本来官家身居高位,看文臣武将多是俯视,最近又额外添了些特色,跟人说话时视线总是往人额头上瞟,仿佛他们额头上写了字似的。不仅如此,官家最近断事也简洁了许多,雷厉风行,但又圣明烛照,直剖是非,叫人啧啧称奇,甚至胡寅也暗中劝诫,说官家固然明察秋毫,但也不必事无巨细亲身去做。
赵玖对众人的恭维不动如山,这不仅是因为他习惯了,更重要的是他这次真的啥也没干,只是在做小学生的比大小题目而已。忠诚值开启后,每个人额头都显示一个数字。比如说,赵玖近来见到的人里,内侍们数值多在60左右,文臣略高一些,武将们那就五花八门,什么数都有了,而且随着褒贬奖惩波动巨大。
赵玖着重观察的几个人,一个岳鹏举,忠诚度毫不意外是稳稳当当的100;另一个万俟元忠,忠诚度却也有50上下,比他预料的还高了不少。胡寅胡明仲,额上数值高达98,不负直臣之称。韩世忠吴玠几个西军老兵油子,封王那几天忠诚度飙高到了90,渐渐地又回落到60-70的水平。唯有李彦仙稍高一些,刚到80。
这其中,鲁王张荣竟低至40,也不知是个什么原理。
赵玖把此事记在心里,到了景城着意安抚,却不见张荣对封王有任何不满,相反,倒显露出了颇多的不安兼感激。赵玖不明其意,只好换个角度琢磨,莫不是该敲打一下虞小探花了吧?
不过赵玖也没过多去在意张荣。他不是忠诚度最低的那一个。

“官家,可是臣面上有何不妥?”杨沂中被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
赵玖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却没有回答,只是摆手让杨沂中下去。待贴心的静塞郡王带着御前班直退下,赵玖复又孤身坐在树下,远眺山川。大好河山,大好局势,他却愁眉不展。没办法,这太难以理解了:
杨沂中杨正甫,君王的孤臣,掌管皇城司这个没有任何结私营党的可能的职位,还刚刚被他私心拿着四个郡王位作筏子封了王,甚至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能说些真心话的人——
额上写着一个硕大的0。
不是胡明仲的98,也不是韩世忠的70,甚至连张荣的40都没有,是一个斩钉截铁的0,一个死寂的、毫无波动的0。
赵玖百思不得其解。
是这样,他赵玖一开始可能是有些自视过高,认为自己能喜提双百:一个历史书上写着的满忠诚度岳飞,一个自己亲眼见到亲身体验的满忠诚度杨沂中。既然不是,他难免有一些落差感。但落差个三四十也就差不多了,就算没有100,怎么着也该有个武将均值60吧!哪怕张荣都有40啊。
那可是杨沂中!杨沂中的忠诚度怎么可能是0?他是私藏了几枚硬币没放进小桔灯里,还是把所有皇城司要害文件都留了私人备份?
不仅如此,更奇怪的是杨沂中的忠诚度始终如一。譬如说吧,刚封王那几天武将人人的忠诚度都飙高,王德这个陇西郡王的忠诚度甚至一度飙到了99——虽然没几天就掉回来了。唯有静塞郡王,忠诚度该是0就是0,非常地宠辱不惊。赵玖甚至怀疑系统出bug了。
系统当然没出bug。赵玖这几天对着军中关窍房谋杜断,全是照本宣科,竟无一处疏漏,便可证明。他甚至还专门去见了几个金国降将,这些家伙们的忠诚度果不其然大多是0。可见这就是下限值了。然而即便在这群人中,或许是这几日受到教化,也有人涨了几点忠诚度。
——却是比赵官家心腹之人还高了。
赵玖气愤难耐,回头瞪了一眼随行的静塞郡王。杨沂中颇感茫然,试探地回视官家。赵玖见他神色不安,可额上还是个纹丝不动的0,更为不满了,又鼻子眼睛一起使劲儿,加倍用力地瞪了一眼。

二月最后一日,胡寅自景城出到黄河堤接驾。赵玖拿出了《玉观音》一文,说是要十八王一人一卷,胡寅便问官家如何起了这个“保全”的念头。赵玖一时梗住。
他自然不能说自己是见到武将们均值60的忠诚值心里忐忑,不安之下想要做出敲打,便随口胡诌了些缘由,说是为了诸位将臣好。胡明仲闻言若有所思,但毕竟没有反驳,此事就算是定下了。二人又说起封王的私心来。
封王之事,从第十二田师中起,便不再是非封不可,而多少带了几分赵玖的盘算。
“朕刚刚说,另一个争功的人就是朕,朕也是有私心的……所以,曲端这么一弄,反倒让朕恍然大悟,便趁势拿解元来堵塞韩世忠,拿郦琼说八字军战功来堵王彦,拿田师中以平张俊。而平朕心者——”
赵玖说到这里,回头相顾,正要与杨沂中默契对视,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杨沂中额头上的0,登时又一阵气闷,话也断在了一半。
胡明仲见状,眉头微皱,忽然朗声道:“臣请私下奏对。”
方才胡寅来时,杨沂中便知趣地屏退了内侍班直。眼下只剩他们三人,胡寅想要私下奏对,意思便是让杨沂中走远点。赵玖挑起眉毛,觉得甚是稀奇。须知杨沂中一贯被看作他赵官家的私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不知今日胡明仲又要做什么。
赵玖示意杨沂中退下。待那个碍眼的忠诚度数值退出视线,赵玖的心情略好了几分,便笑望向胡寅道:“好了,说吧,可是又要请斩杨沂中?”
赵玖是在说笑,胡寅却神情严肃,拱手道:“恰恰相反,臣请保静塞郡王。封王不足一月,若官家要效祖宗之法,请先卸去静塞郡王身上皇城司职责,使之出西辽乃至日本,以尽余热。切莫闲置东京,以免有流血之事。”
赵玖愕立当场,半晌才能开口:“怎么忽然说这些……明仲,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非臣听闻,而是亲眼所见。恕臣直言,官家近来对静塞郡王不满,人尽皆知。”胡寅冷静应道,“自真定府开始,官家便屡屡厌弃静塞郡王,数次明言要求辽阳郡王代替静塞郡王当值不提,便是静塞郡王当值,也多得冷眼。可有此事?”
赵玖想斥他荒谬,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毕竟找刘晏替换杨沂中当值这事儿是真的。刘晏忠诚值有足足80,相当于一个李彦仙呢。他看着就心情好,不比杨沂中额头上那个0讨厌。
等不到赵官家回答,胡寅径直道:“皇城司位置紧要,全依赖于官家信重。这一点想来官家是明白的,却不知为何失了常心?凡事必有初,臣请官家之初。”
说完,胡寅拱手请辞。赵玖独自留在河堤上,望着不远处值守的一队御前班直,陷入了可达鸭式呆滞。

当晚,赵玖留了杨沂中用晚膳。
这些天来,赵玖与杨沂中难得独处,谁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各自食不知味。饭毕,赵玖盯着杨沂中额头那个碍眼的阿拉伯数字,叹了口气,悠悠道:“正甫可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臣不知,但凭猜想,大约是白日与胡尚书所言《十八王书》事。”
赵玖本是想与他谈谈这些天自己的冷淡,听到杨沂中的回答,倒是怔了一下:“啊?你说那篇《玉观音》?”
“是。”杨沂中顿了顿,又道,“臣想看看官家给臣写的文字。”
实话说,此刻赵玖连大纲都没打,包括杨沂中的“重视家门名誉”也是从演义印象得来的,不得不搪塞道:“这个……到时候自会有的,急什么?”话到这里,他又好奇起来:“平日倒不知道正甫爱读小说。”
杨沂中沉默片刻,答道:“官家才德天纵,自有决断,臣不能猜度……便是这浩浩大宋,也未必有人能猜度。近来观官家作为,似乎又有精进。不可知之人事,写作小说,也正合适,臣亦愿闻其详。”
赵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杨沂中的意思,不由得失笑。他向来知道杨沂中对他的来处有猜测,只是不肯打探。此刻,杨沂中明显是因为那番猜测而将赵玖的警世恒言小说当成了其来有自的预言。
不过杨沂中这样说,赵玖也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便干脆将忠诚度的事套了个壳:“文字尚无,倒是可以同正甫讲个大意。韩世忠的故事,讲的是‘暴烈’,张俊那里讲‘饕餮’,而正甫这里嘛,”赵玖紧紧盯着杨沂中的神色,“讲的乃是‘不忠’二字。”
这两字于君臣之间极重,赵玖说出口时,已想好杨沂中会立即跪下请罪,他的手也已经伸出,要去拦杨沂中行动了。未料话音方落,杨沂中的确是脸色惨白,连嘴唇亦没了血色,但丝毫没有请罪的动作,只是失魂落魄坐在原地,仿佛当真被说中了。
赵玖见他神色不妥,皱眉喝道:“回神!正甫,你想什么呢?”
杨沂中失魂落魄地转回,望向赵玖,神色戚然,倒令他吓了一跳,立即便解释道:“不是我疑你,这十八本书,都只是写一个‘无恶心而成恶事’,并非对你有什么意见,你莫要——”
“臣明白。”杨沂中低声道。
赵玖眉头皱得更紧。杨沂中向来八面玲珑,对待他更是滑不溜手,从不逾矩,何曾打断他说话?他等着杨沂中开口,杨沂中却就此沉默下来。君臣对坐案前,烛火黯淡,唯有月光自窗口洒入,一地流华。
“我不懂,”赵玖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正甫,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我根本没有疑你,我何曾有立场疑你!八公山上,雪夜舟中,小桔灯前,东京宫里……我赵玖须没有失忆过!我实话与你说,今日之事确实其来有自,正是这什劳子的‘不可知之人事’说你‘不忠’。但我不曾疑你,只是愤懑!我便不明白了,你杨正甫有哪里可以‘不忠’?”
“官家慎言。”杨沂中终于开口了,却不是自辩,而是怕赵官家冲撞上天。他苦笑一声,道:“臣的确‘不忠’。司马公言,‘忠臣不事二君’,臣之行径……”
他没有说下去,赵玖却豁然省悟,心中大骂这不靠谱的系统:这忠诚度竟然不是对他赵玖的忠诚度,而是所谓“从一而终”的广义忠诚度。恐怕现在去看曾被掳走的吕颐浩吕相公,其人的忠诚度也会低于万俟元忠那厮!
再看回杨沂中额上数字,赵玖如何不晓得其缘由?那个0,计算的正是杨沂中对赵构的背叛,其彻底其坚决尽在其中,未有一分动摇。
赵玖有心挽回,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叹气道:“正甫,你……怎能将这种事当做‘不忠’来说?难道你竟把我与……相提并论?”
“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官家白日里说,臣无恶心而成恶事,多是要落在‘重视家门名誉’上……此言英主明断。”杨沂中艰难开口,眼眶不知何时已泛红,“臣知晓官家要推原学,要重功利而轻道德,重天下民生而轻祖宗家法。此乃正论!臣心向往之,所作所为,俱是出自本心,无一日稍改。然而臣未能一心事君,纵然蒙受天恩,得封郡王,内心仍有熬煎,此般反复,正如官家所言,乃是家学使然……”
说到这里,杨沂中终于醒过神来,单膝跪地,向官家请罪。赵玖听他言语,亦有些恍惚,一时没拦住杨沂中动作。二人一跪一坐,各自黯然。
赵玖当然知道杨沂中替他执掌皇城司,在百姓里是个什么名声;他也知道杨沂中出入禁中,在群臣里是个什么名声;他甚至还知道杨沂中这郡王之位,在史书里,必定会被称为“幸进”。他唯独不知道的是这个时代的儒家忠义,不知道杨门名将的家学渊源,也不知道杨沂中在其中如何挣扎、煎熬,如何咽下这个背叛整个人生所习道德伦理的决定——因为杨沂中将一切都埋在他心里了!
他赵玖天真无知,乃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心上毫无阻滞枷锁,自然以为全世界都同他这样无忧无虑。他哪里想得到打破枷锁是要流血受痛的!他以为杨沂中天天同他混迹,自然便会学到这先进思想,还暗自在意过杨沂中家中豢养婢女的行径,特意要点醒他,让他做个觉醒青年,可这觉醒这先进不是理所当然的!
譬如二人同行,若步履不齐,自然都去嫌弃慢行者。可那快行者也得有自知之明,须晓得自家腿脚灵便,那慢行者却戴了足足二十四年镣铐枷锁,即便摘下,亦有淋漓鲜血,创口未愈!
杨沂中在他赵玖面前永远八面玲珑,因为他赵玖不需要看到这些,他只需要一个万事通,一个偶尔能说些真心话的知心人,多的一点儿也受不了。自从见到那恼人的“忠诚度”数值,赵玖确实不曾疑过杨沂中,但他又何曾体恤过他?
“是我的错。”赵玖叹了口气,伸手扶杨沂中起来,“正甫,枉我自诩与你有超出君臣之谊,竟不知你心里这样难。”
杨沂中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倒是先宽慰起他来:“哪能这样说?官家劳心社稷,本就困难,不该再分心神于这般琐事。官家毕竟……也不是生来就要做官家的。”
赵玖闻言一怔,心中愈发酸涩。
杨沂中瞧出他心中不好受,故作轻松道:“一时失态,官家见笑了。”
“我如何笑得出来?”赵玖苦涩道,“倒是想起前次,我生病时,你失仪之事,也只是更觉得惭愧而已。”
杨沂中沉默片刻,应道:“官家体恤,臣明白的。”
赵玖莫名地焦躁起来:“体恤什么?我对你岂有你对我半分的体恤?”
“便是如此,也已足够。”杨沂中轻声道。
赵玖愕然。
杨沂中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难得有些尴尬的样子,局促地解释道:“臣别无他意,只盼官家安好。便是建炎七年冬日,也是如此。臣所求的,官家在十年前便已许我,如今更作何想?但愿官家肯留下,臣……”说到这里,杨沂中却又说不下去了,只是扭头望向窗外明月。
赵玖亦抬头望月。
今夜月色明亮,与十年前军帐里的秋夜并不相同,但他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时节。赵玖明白杨沂中意思,又或者说,杨沂中从十年前那次豁出去的选择之后,一直所表达的,只有这一个意思。从此之后,所有的相知相伴相守,无非是为这一个意思作注解。

杨沂中与赵玖君臣交心,抵足而眠,次日便恢复了正常排班。刘晏不用频繁代班,自然松了口气;见到静塞郡王与官家默契如常,此间文武也松了口气;至于有些许人添油加醋,将此事说得阴私诡谲,也是难免。毕竟有一点是确定的:从这日起,赵官家说话时是确切地对着臣民脸孔,视线不再长在人家额头上了。
不论流言蜚语如何,皇帝要巡河,一行人便依旧是慢悠悠往河间府去。赵官家任性,不时去黄河堤上散心观景,还喜欢钓鱼。这一日正好天晴,自然也是要去的。堤上已有绿意,班直们在不远处值守,杨沂中近身随侍,见官家钓鱼没了耐心,又操起笔写西游,不由得好奇:“官家那《十八王书》,写到哪里了?”
赵玖想起来就恼火,耍赖道:“写什么写,弃坑了弃坑了!便是那篇《玉观音》,也撕干净了。”
杨沂中愕然,追问道:“为何如此?岂不是白费了天机?”
“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赵玖弃了笔,伸手狠狠地戳上杨沂中胸甲,“枉我赵玖自以为是你好友,却连你心事都不能体恤,又如何能体恤那十七王心事?倘使韩世忠丧了胆气、岳鹏举失了规矩,我又拿什么赔他们?须知我从今往后,可是全都赔给你了!”
“至于那什劳子‘天机’,”赵玖说到这里,更是气势高昂,“不如没有呢!我用得着这些?正甫,你且等着。下回去明道宫,我就演给你看,什么叫人、定、胜、天!”

至于入河间府当日,胡明仲如何拿了那篇《官家文》来讽谏;而回归明道宫当日,赵玖又是如何狠下心肠,不理会杨沂中求肯,偏要去砸那木像——又是后话了。
只讲这一日,黄河堤上,莺飞草长,正是春和景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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