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也不具

与怪物同行的人

与怪物同行的人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拒绝了敏斯特大学医学院的邀约,参加了无国界医师团。按照我与迪特的约定,每年圣诞,我都会去慕尼黑与他和莱温特医师一起度过。不过工作所限,我未能严格地履约,常常因假期凑不到圣诞而放弃。相较而言,我最经常探望的人竟是约翰。有时行程短促,不能与所有人好好见面,我便只去约翰所在的医院,与他待上一日。

约翰昏迷不醒。
术后的绷带已经解下,我在他额头刻下的手术痕迹也逐日淡去,只有灿烂金发落在瓷器般白皙的皮肤上。他沉睡时,嘴角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如同宗教壁画上的天使,谁也猜不到他是怎样的恶魔,做下过怎样的恶事。
约翰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简洁的陈设让人想起牢狱。这里没有少年时代他收到的那些礼物,也没有贴心的看护服务,只有最低限度的医疗保障。我暗中猜测,警方或许并不希望约翰醒来。他的罪孽牵连众多,悄无声息地死去,更加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但我认为约翰已经醒了。
这不是我作为医生的诊断,而是我作为天马贤三的一种直觉。奇妙的是,我与约翰并不熟悉,彼此之间的交谈不超过三次。这种直觉的建立不像我与妮娜或者我与迪特的联系,单纯是因为我已钻研约翰那样久。我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去追踪他、毁灭他。如此倾注的心血构建起一座桥梁。
想至此处,便觉得世事弄人。尽管这桥梁是以杀意搭建的,我在其上漫步过,便在回忆里为约翰造就容身之地。我一步步逼近约翰,也一步步使约翰进入我的生命。这交织的过去如同桥下汤汤流水,其中的鲜血、生命与徒然的悲哀,是不可抹消的。
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我。
约翰拥有一种天生的共情能力,能从简短的交流中找到对方最致命的伤口。十年前那一场醉后的倾诉将我暴露在他的领地里,因而约翰将我赤裸地解剖,我的过去在他眼里延长又绷紧,化为无数琴弦,由约翰那艺术家的双手任意弹拨。
不过,我不会再犯下那天的错误了。我不再对约翰说任何负面的消息,因为他已经见证太多。我只对他讲述美好。我说起初到非洲草原时壮美的夕阳和浩荡的角马群,一夜手术后帐外村民堆放的水果,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病人与家属相拥时带泪的笑颜。在对他的倾诉中,我感觉自己也被净化,仿佛我真的活在那样的理想乡里,没有疟疾、没有饥饿、没有贫困、没有战争、没有人心纠葛、没有无可挽回的死亡。
有时我想,怪物有什么可怕的呢?怪物只是一个触发的契机,是天平彼端一个微小的砝码。怪物的横行无忌,是因为世界的混沌无据。我们能囚禁约翰,却无法囚禁心中所有的恶。不可能在地上建立天国,正如不可能在地上建立地狱。我与约翰,背道而驰。是因为注视他做他那不可能之事,我才终于懂得,去做我不可能之事。

向约翰转告过他母亲的话语之后,我与迪特、妮娜几位好友短暂一聚,随即接受无国界医生的紧急任务,替代因病回国的荷兰籍医生前往阿富汗巴德吉斯省行医。
这是我最深入战场的一次活动,每日在硝烟中穿行,昨日救回来的病人今天就会陈尸街角,一手空握着早已不知所踪的土枪,另一只已经尸僵的手里紧紧攥着空的弹夹。
与我一同行动的法国志愿者克里斯托弗,在出诊返回,目睹我们搭建的临时医院遭到空袭时崩溃失声。他流泪问我,我们在这里行医的意义是什么?不论如何努力也赶不及战火燃烧的速度,今天救下的生命仅仅是明天炮火的燃料。
我搂住他的肩膀,还未说话,担任翻译的当地人艾马德便咆哮出声。他高声质问道:“难道你们要抛弃我们吗?难道我们连一个希望都不配有吗?”
在那一刻,艾马德的形象忽然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我看到了约翰和妮娜。不是十九岁那个运筹帷幄的约翰,也不是十九岁那个果决聪慧的妮娜,而是更小年纪的他们,穿着粉色的裙子,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反复恳求着“不要放开我”。
我猛地握住艾马德的手,用力之大,在手背上绷出了青筋。艾马德吃痛地低头看来,我以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决绝与勇气,扬声喊道:“我绝不会抛弃任何人!”
哪怕我什么都做不到,能提供的仅仅是一个希望。
为着这个希望,我们换了一处民居,重新搭建了临时医院。克里斯托弗殚精竭虑找到了医疗器械和药品的供应。我玩笑说还好有黑市医生的经验,我懂得如何在缺医少药甚至没有纯净水时进行紧急救援。那一段追逐着约翰的记忆是由鲜血构成的桥下逝水,正被更浓重的颜色驱逐着离我远去。
我没有精力感伤痛苦,甚至没有精力回忆。我只能活下去,竭尽全力让更多人活下去。

死神数次从我身边擦过,终于伸手抚在我肩头是在当年冬天。
十二月下旬,我们收到联络,要去北部村落出一个急诊。克里斯托弗彼时正回国休假,而艾马德刚得了一双子女,我于是让他在家好好照看家人,自己独自出诊。
这一段路不经过交战区,去路也颇为顺利。病人是一群呼吸道感染的小孩,用上抗生素后情况便好转很多。内科本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但无国界医生没有分科的余裕,我必须用上毕生所学。盘桓两日,见小孩们病情好转,我便一一嘱咐过大人们照料的事项,开车返程。
巴德吉斯省北部都是地势崎岖,但并非德国北部或日本郁郁葱葱的山,而是干旱的戈壁。风冷且急,最烈时连越野车都能吹翻。我出发时,特意看过天气,以为天晴日好,然而启程不久就起了风,半路甚至下起雪来。巴德吉斯省连雨水也少,风雪天更是见所未见。雪越下越大,狂风怒号,不见天日。我没能看到前方拦路的巨石,驾车直直撞了上去。
车身腾空而起,翻了几圈,卡在了岩石之间。安全带救了我的性命,却无法避免玻璃碎片的刺伤,卡在了变形的方向盘下的右腿小腿也明显骨折了。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和固定,心中不住苦笑。这里离我们建立临时医院的城镇已经不远,但我无法步行回去,也无法联络到临时医院的人员,只能等待有人恰巧经过,施以援手。
然而这样大的风雪,谁又会出门呢?
车已经无法点火,好在似乎也没有爆炸的征兆。我靠在车后,尽力蜷起身子保暖,一时想起那些小孩的病情,一时想起临时医院的诸项事务,心中苦笑不已。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在克里斯托弗已经回了法国,等他下次再来,应该能带来新的无国界医生接管吧。留下这样一堆烂摊子,实在是抱歉。
雪已浅浅积了一层。中亚苦寒,明明纬度更低,但气温却低得可怕。记得妮娜曾经抱怨过捷克的寒风,不过那是她更小的时候了。她与约翰在东德与捷克之间浩瀚的荒野行走,两个幼小的身影想必要比我如今更困顿艰难。约翰是以怎样的意志带着妮娜走出去的?
我难以想象,天快要黑了。

看到那道车灯时,我的状况已经很差。手脚冰凉到无法融化落雪,唯有额头滚烫,融化的雪水和汗水一起流入脖颈,黏腻又难受。
我正想着约翰和妮娜在荒野见到一辆军车载着未知的善恶驰来,自己便亲见一道车灯割破风雪的帷幕向我刺来。但我明白失温和发烧都可能导致幻觉。就像沙漠旅人见到绿洲,我接下来见到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
包括不该在此出现的约翰。
约翰下车时身穿一领当地人的棕色长袍。他微微向我俯身,右手从那长袍间伸向我,我怔忪地抬头与他对视,那双熟悉的、天空般湛蓝的眼睛虚幻得像一个天使降临的梦。我将手放进他掌心,仿佛身在一幅宗教画中。
约翰把我扶起来,那领漂亮的棕袍立即染上了尘土与血迹。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躯,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我的幻视里为什么会有你?约翰,你根本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一边喘息,一边把脸贴上约翰肩头冰凉的落雪,试图借那温度冷静下来,驱散眼前的幻觉,“你明明还在巴伐利亚州里警察医院……你适合那里,你适合城市,漂亮的房子,觥筹交错……荒野里没有你的位置。”
“哪里都有恶的存在。”约翰温柔地回答。他的声音如我记忆里一样清澈悠远。
“是啊。”我靠在约翰的肩头,“我只是没想到……我以为我离你够远了。”
“天马医生是为了逃避我才来这里的吗?”
我骇笑出声,忍不住呛咳起来:“约翰,不是所有的事都与你有关,不要太自恋了。”
“那么说,不是因为我吗?”
我想说当然,张口时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刻。是吗?不是吗?我不能确信。我想我还没有可悲到需要欺骗自己的幻觉。
约翰没有继续追问。他把我扶上后座,解开那领棕袍,盖在我的身上。然后约翰倾身而来,右手拇指抚过我的脸。血迹混合着雪水与汗水与血迹,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污渍。只有他冰凉手指抚过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额头的伤口有多么疼痛。那块碎掉的窗玻璃似乎有意识地扎在了我的左额,正是我给约翰留下的手术创口的位置。
约翰坐进驾驶座。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灿烂金发,其上猩红斑点,同样是沾染了我的血迹。那就是我对约翰的影响,是我与约翰交织的过去。我们无法彻底改变彼此,也无法假装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那天,帮你母亲带去的话……你听见了吧?”我低声道,“那天的问题,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问了什么?”
“你问我被抛弃的是谁,是妮娜,还是被当成妮娜的你……或者,那也是我的幻觉吧。”
约翰抬起头,后视镜里,那双天空般湛蓝的眼睛与我平静地对视:“被抛弃的是哪个,并不重要,因为必定有一个被抛弃了。”
风雪从车窗缝隙吹入,我打了个寒颤,向外望去。已开出山区,万物隐隐绰绰,没在无声而浩大的雪幕之下。车灯照亮的方寸之外,世界悬浮于虚无中。我所见唯有约翰。我注视着他额角似有似无的手术伤疤,渐渐觉得困顿。
“天马医生,我很好奇你会选择抛弃谁。”约翰忽然道。
我悚然惊醒。
“安娜和迪特,如果两把枪指在他们的额头,天马医生会去救谁呢?”
“——你敢!”我如坠冰窟,嘶声咆哮起来。
约翰微笑起来:“我不会那么做。”
他灵巧地转了个弯,绕开地上那头盘羊的尸体。似乎他在深夜风雪中仍然能辨识前路,
我怔忪地盯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切人类的规章与道德都不适用于约翰。他可以不顾一切地保护妮娜,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死她,更不要说与他毫无关系的迪特。在怪物身边,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我想不出来他为何会放弃。
“因为这毫无意义。”约翰在后视镜里轻盈地微笑,“天马医生会主动地抛弃所有人。”
“……什么意思?”
“你已经抛弃了他们。”约翰清冽如水的声音在我耳边流淌,“你放弃了仍在日本的父母和少年时代的朋友,留洋多年,再无联络。你也放弃了安娜和你的朋友们,离开德国,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你在逃离。”
我怔怔道:“……你怎么知道……”
“天马医生对我说过的一切,我都记得。”约翰举起左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你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却可以轻易地抛弃所有人。多么冷血啊。不论是安娜,还是病人,甚至是路边素昧平生的醉汉,对天马医生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但是,我呢?”约翰忽然踩下了刹车。
他回身望向我,后视镜里轻盈的微笑落在约翰唇上,变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怖。风雪更烈,玻璃在车窗框里发出令人心惊的碰撞声。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长袍。
约翰湛蓝的眼睛冷冽如冰封的海面:“我也是一样的吗?当我在这一头,世界在那一头的时候,天马医生仍然会做出不偏不倚的决定吗?”
一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击了我。我感到血液在身体内豕突狼奔,几乎喘不上气,连指尖都在颤抖。我竭力集中精神,望进他的双眼。这是我一直在等的问题。我为此多少次沉吟多少次思索,多少次辗转反侧。我像攥住艾马德的手一样攥住他的手。约翰的手冰凉柔软,我的手滚烫无力。
“……我不会抛弃任何人。”我回答道,“包括你。”
高热使我的声音孱弱得像一声叹息,但我知道约翰一定听到了。他微微地睁大了眼,瞳孔却在同时缩小了,留下一片无垠的冰封的海面。
约翰向我倾身而来。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他的双眼望入我的双眼,他的呼吸交缠我的呼吸:“天马医生,你在许诺一件很危险的事……有更简单的解法。你可以杀死我。不论多少次,不论持枪的是谁……是安娜,还是卢恩海姆的醉汉,结局都是一样的。我只会死在你手上。”
我一心一意注视着他的双眼,感觉自己发着高热的身体溺毙在那冰封的海面之下。那种窒息感如有实质,我的肺部痛苦地翕动,心跳失速,连大脑也传来了尖锐的疼痛。一切感官都在向我示警,要求我如约翰所愿,杀死面前的恶魔。
“那么,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死了。”我说。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像一句誓言。想必约翰也发现了。我看到他的嘴角浮起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如同宗教壁画上的天使,谁也猜不到他是怎样的恶魔,做下过怎样的恶事。谁也不知道他向我索求了什么,而我向他承诺了什么。
我沉入无梦的酣眠。

再醒来时,我在喀布尔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据说我昏迷地躺在无国界医生阿富汗联络处门口,身上盖着一件当地人的棕色长袍。
喀布尔的医生无法处理我的脑震荡。经过初步检查后,我被送回德国进一步治疗。许多人前来探望,妮娜和迪特还流下了眼泪,使我很是不知所措。
伦克警官来访时,将约翰失踪的消息告知了我。他消失在我转告他母亲的讯息之后,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德国境内也没有异常的犯罪动向。伦克警官询问我是否知道约翰如今在哪里。我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风雪之中见到的约翰是不是我的一场梦。
我只知道一件事:
约翰在某处注视着我。从今往后,他的视线将永远嵌入我的生命。我的背脊承担的不再是我个人的自尊,我的选择也不再仅仅牵系着我个人的人生。约翰在那里,在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朝一夕、乃至一生一世里。

我回国后,当年六月,接替我的挪威医生艾吉尔·泰尼斯与他的小队一起,在出诊路上受到塔方袭击,五人全员身亡。八月,无国界医生宣布撤离阿富汗。
九月,我与我的小队一起,启程赶赴伊拉克的战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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