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也不具

后日谈

一片石松隔开了属于帮派的热情总部和属于平民的街道。米斯达就坐在最近那棵石松的枝桠上。
他屈起左腿抱在怀里,右腿百无聊赖地在空中晃荡。他的视线正对着三楼某间书房,华贵的露台后是两扇对开的落地窗。双层隔音玻璃拦截了五月的微风,一场严肃的帮派谈话正在发生。米斯达刚从那里逃出来不久,而乔鲁诺还困在其中。

在那承载着血与火与伤痛回忆的罗马斗兽场,米斯达背对阳光发过誓,他将永不背弃、永远守护他仅存的同伴。然而这誓言暂时未能派上用场:纷繁杂乱的帮派事务不是他能插手的地方,而绝对安全的总部里乔鲁诺也不需要他的陪伴。
米斯达自有其长处。他擅长暗杀,正面刚枪也无所畏惧,这些对街头帮派小团体很有用,对热情这样的庞然大物,却似乎没什么意义。单单一名神枪手,哪怕他是替身使者,也无法左右时局,对那些固步自封的迪亚波罗时代遗老形成威胁。
但乔鲁诺可以。
如果说米斯达是天生的枪手,乔鲁诺就是天生的领导者。几个月前,他对热情远不如米斯达来得熟悉,但他成长得那样迅速,足以背负起同伴的意志,赋予自己崭新的生命意义。米斯达认为他已经成为了他需要成为的人。过去的几个月里,乔鲁诺如此擅长处理帮派事务,以至于米斯达一度有种错觉,比起战斗和治疗,乔鲁诺更适合在会议室与众人周旋。
米斯达不喜欢这些:逼仄的空间和空洞的承诺。他留下来只是因为乔鲁诺。时至今日,这陪伴的意义也渐渐失去了。乔鲁诺繁忙时,米斯达只能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发呆。他甚至听不懂乔鲁诺的烦恼。如果布加拉提还在,他可以成为乔鲁诺的左右手。还有福葛,他也是聪明又理智的。但米斯达不行,他帮不上什么忙。

米斯达不是没有尝试过。他向乔鲁诺索要了一间办公室和一些与那不勒斯地区有关的事务。那是米斯达熟悉的领域,他认为自己能行,至少可以分担一些乔鲁诺的压力。
他仔细聆听,认真阅读,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因为文件序号出现了4而将它藏进碎纸机里。他足够努力,但于事无补。是的,谁都无法否认米斯达的迅捷精准与勇猛无惧;与此同时,他的替身战斗风格也揭示着他感情用事的特质。一堆客观理性的事故分析与声泪俱下的当事人之间,他总是一边抱怨着麻烦一边义不容辞地选择后者。站在米斯达自己的立场看,他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他一贯如此,这就是米斯达之为米斯达的理由。但热情是个庞然大物,帮派也不是人格产物。哪怕乔鲁诺永远站在米斯达这边,他自己也能察觉其他头领对于收拾他烂摊子的不满。
一切事实都在苛刻地控诉米斯达,他站在了不属于他的位置。乔鲁诺身侧可以是特里休,可以是布加拉提、福葛,甚至可以是那些墙头草、那些屈膝亲吻乔鲁诺手背的地头蛇,但不能是纳兰迦,也不可能是他米斯达。米斯达是个战士。在布加拉提的队伍里,他只需要依照布加拉提的指示前进。现在,他有了自己的队伍,却不知道该前往何处。

米斯达依靠直觉行动,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乔鲁诺心思细腻,自然也注意到这位昔日同伴的迷茫。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对话,关于离开与留下,孤独与陪伴,过去与未来。单论言辞,米斯达自然说不过乔鲁诺,但他犯起犟来,乔鲁诺也不能奈何。几轮无意义的拉锯战后,乔鲁诺终于挫败地停下这鸡同鸭讲的争辩。他直视米斯达双眼,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在那一瞬间,米斯达想到的回答是:“我要布加拉提小队。”
米斯达没有说出口。哪怕是在乔鲁诺面前,他也无法谈论这件事。再也没有布加拉提小队了。他为此责怪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米斯达不知道乔鲁诺是否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事实上他自己也未必很理解。然而巧之又巧的是,在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结束后不久,热情便做出了人员调整,米斯达重新回到了战士的位置上。
调整发生在四月初。整个四月,米斯达过得如鱼得水,仿佛回到了那不勒斯,一切简单而快乐。他的主要工作是保护乔鲁诺。鉴于乔鲁诺本人的实力,这份工作再轻松不过。米斯达偶尔会穿上西装,抹起发胶,出门为乔鲁诺震慑那些尾大不掉的地头蛇。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懒洋洋地窝在乔鲁诺的书房飘窗,看夕阳落在黑手党首领那璀璨的金发上。
四月中旬,乔鲁诺去佛罗伦萨处理迪亚波罗的遗留事物,米斯达毫无争议地随行。他在古老而宏伟的旧宫会议厅警惕着所有可能发生的威胁,也在街头倚着门廊买过两支冰淇淋。乔鲁诺拾级而下,他便将快要融化的冰淇淋递过去,谁都不在意那黏糊糊的奶油。他们在艳阳高照的街头漫步,仿佛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浪游儿。日光肆意泼洒,尚且青涩的容颜藏不住任何阴影。
那是个童话般的四月。
米斯达为乔鲁诺清扫敌人,解除后患。这工作使他成就感十足,从侧面凝视那璀璨金发时,也有一种微妙的满足与温柔。他站在乔鲁诺身侧,摧枯拉朽般推倒迪亚波罗的昔日王国,让街头归于街头,热情归于热情,烟叶离开它不该生长之地,钢铁重锻为不沾鲜血的器具。
米斯达双手满是罪恶,但他们——他,和乔鲁诺——在朝着光明的地方胼胝而行。这认知支撑着米斯达。他不在乎受伤或者被唾骂,不再惊醒于午夜、冷汗浸透睡衣后背,也不再因人们提起天使般的旧日师友而瑟缩。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从回忆中走出,可以真正展望未来。

童话一般快乐的幻象终结在米斯达受伤的时候。
乔鲁诺在热情总部受到刺杀,这听起来很不可能,但是当刺杀者是替身使者时,一切便有了解释。迪亚波罗的影响与金钱的驱动力远比米斯达以为的更深远。
那是一场苦战,他们几乎同时陷入了幻象。乔鲁诺第一时间召唤出黄金体验镇魂曲,然而对方显然已经彻底摸清了乔鲁诺的替身距离与特性,攻击不针对乔鲁诺本人,一切杀意都指向米斯达,镇魂曲无法使用无效化能力。性感手枪留下了暗杀者的血,但米斯达知道对方还活着。只要米斯达还在乔鲁诺身边,对方就能对乔鲁诺造成威胁。
米斯达毫不犹豫追踪着暗杀者一路离开了罗马,开车前往威尼斯。在路上他与乔鲁诺视讯联系时,后者试图让他先回来再作考虑,但米斯达的固执在数字4综合症上已有体现。他是不会听从的。那场刺杀没有伤到的乔鲁诺,却彻底激怒了年轻的枪手。对于乔鲁诺,他不肯接受任何潜在的危险。
追击与遭遇战持续了一整夜。找到暗杀者藏身的位置时,天色已经破晓。米斯达知道对手与他同样疲惫,但枪手自有其压榨体力的方法。他毫不犹豫地跳上那艘威尼斯花船。
幻境再度袭来。
水城威尼斯,浪漫之都。布加拉提小队也曾来到这里。米斯达很少去想,但他将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那时布加拉提和纳兰迦都还在,福葛也不曾离开。他们坐在河边的露天餐厅,金属餐叉无礼地敲击陶瓷餐盘,那声响与笑声交织。他试图去摸乔鲁诺额头的卷发,十五岁的少年笑着躲闪,金发飞扬着,像碧波里荡碎了日光。
米斯达在那艘花船上解决了暗杀者。
替身使者的战斗华丽如同幻想,4枚子弹送入敌人恶意虚构的旧友,击穿旧日时光,击碎了云端的太阳。7号在幻象破灭的一刻刺入岸上阁楼里替身使者的眉心,而米斯达正喝令在幻象中误中他大腿动脉附近的5号子弹不准再哭,免得令他刚做完的止血失效。
失血令米斯达眩晕。他仰躺在花船里,因战斗而四处飞扬的花船玫瑰纷纷扬扬,其中一瓣落在米斯达唇边,他撮起唇轻轻一吹,花瓣重新飞起。
米斯达忽然想起乔鲁诺。
米斯达经常在战斗中想起黄金体验,有时候也想起黄金体验镇魂曲。他永远记得那些他们合作的酣畅淋漓的战斗。但他很少会直接想起乔鲁诺。
乔鲁诺·乔巴拿,这名字现在与热情的领导联系在一起,便有了一些微妙的距离感。太奇怪了,明明乔鲁诺就是乔鲁诺,是那个触手可及的友人,他一直站在米斯达这一边,他做了一切能为米斯达做到的。米斯达不该这么想。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确感觉到一种渐行渐远的无力感。他竭力去追赶,乔鲁诺竭力去平衡,他们都在尽自己所能,在崭新的环境里维持一种岌岌可危的关系。
而此时此刻,血与玫瑰混合在一起,米斯达忽然像一切发生之前一样,以一种突兀而熟悉的方式想起他。血与玫瑰,这就是米斯达最初知道乔鲁诺能力时的印象:在伤害同时治愈,在强大同时温柔。
米斯达以最后的毅力呼唤了救援,疲劳与伤病使年轻的枪手困倦。闭上眼时,他眼底正印着初遇时那张如黄金之风般端正的少年容颜。

意料之中的是救援及时到达,意料之外的是直升飞机上年轻的黑手党首领。米斯达睁眼时,视线里一片金黄,过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咫尺之外黄金体验面具般的正脸。
腿上的伤不会留下后遗症,又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米斯达认为此刻再用黄金体验得不偿失,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乔鲁诺的帮助。他坚决拒绝再痛一遍,黄金体验却也不肯离开。连同替身本体一起,两尊金灿灿的雕像守在米斯达的病床边,仿佛病房里关押着太阳本身。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同属于少年人的固执:乔鲁诺无法说服米斯达,米斯达自然也不可能劝走乔鲁诺。
乔鲁诺可以心无杂念地陪伴旧友,热情的新任首领却没有此等闲暇。第四份紧急文件被送进病房时,米斯达终于发飙。他质问乔鲁诺,而后者嘴唇紧抿,不赞同的神情明显是在指责米斯达不听从他的意见,冒进受伤。
口舌之争不能解决问题,米斯达被气得头晕目眩,一咬牙叫出了性感手枪。黄金体验闪身挡在乔鲁诺身前,伸手一攥,子弹化为纷飞的蝴蝶。
战斗开始了。
乔鲁诺与他极有默契,没有动用镇魂曲的能力。就在病房的方寸之间,他们与他们各自的替身一起,向对方发难,每次攻击都带着愤怒的风声,将这几个月因为关怀或骄傲而咽下的苦楚尽数吐露。他们有那么多不满,对现实,对命运,对这不可理喻的世界与不该牺牲的爱。
米斯达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连嗓子都吼到沙哑。
他们打得酣畅淋漓,从黄昏到日落,像一场那不勒斯的盛夏。停手时,米斯达骑在乔鲁诺身上,双手撑在他肩膀,气喘吁吁,汗水滴在对方裸露的胸膛。乔鲁诺沉默地与他对视,碧绿眼眸里倒映出米斯达的脸。
他一直照看着这冲动易怒的同伴。
米斯达的态度渐渐软化。他伸手去摸乔鲁诺的长发,从绾起的三个发圈到微卷的发尾,感觉像在抚摸雄狮的鬃毛。白日里璀璨到近乎无法直视的金发,在月光下显出一些脆弱的温柔。最左边的发圈因为方才的争斗而散开几缕,米斯达拨弄了两下,乔鲁诺按住他的手。
“起来。”米斯达说。
他的嗓子还哑着,呼吸已经平复下来。他拉了一把乔鲁诺,让他靠坐在病床上,倾身去给他别上那几缕头发。他没做过这种事,笨手笨脚地,几次之后整个发圈都松开了,一侧刘海弯弯,落在乔鲁诺额头。这让他显得更年幼了,的确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同样未经世事,同样不安。
从最初有人离去,从他们失去,到失去,到更多失去,到他们无法再承受任何失去。米斯达与乔鲁诺,他们都如此不安。

米斯达总共养了四天伤,第五天,他终于待不住,先是离开病房跟去了乔鲁诺的书房,又因为无聊半路溜号,藏身这片石松上。这里是他早些时候发现的绝佳守备位置,天阴时可以看看流云,天晴时可以晒晒太阳,最好的一点是不论何时都可以监控乔鲁诺所在的那扇窗。
窗帘已经拉开,是会议结束了。但露台上没有人影,说明乔鲁诺没有留在房间。米斯达眯起左眼,举起右手,对着那空房间做了个手枪的手势。
——啪。
右手指尖比作的枪口当然不能击出子弹,但也没道理忽然长出一只蝴蝶。米斯达与它对视片刻,低头去看,果然见到石松下的金发少年。乔鲁诺仰头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米斯达没理会他,闭上眼径自向后倒去。石松枝条在黄金体验触碰下急速生长,温柔将他送往地面。米斯达拧身跳下来,正好落在乔鲁诺身侧。
少年人抽条得快,原先可以轻松搂在怀里的身高,现在已经可以与米斯达比肩。他们并肩而行,乔鲁诺的璀璨金发绕过网格帽的边缘,擦在米斯达脸颊,细微痒意从脸颊传到心尖。
米斯达伸手拨了一下,乔鲁诺侧头看他。米斯达玩心乍起,弯腰侧身,从侧下方盯着乔鲁诺的脸。阳光正从这个角度慷慨洒下,金发少年沐浴在光晕中,绚烂如阿波罗。乔鲁诺被他盯得奇怪,低头与他对视,米斯达猛地直起腰,移开了视线。
他们走进总部门口的园林,长廊遮出一片阴凉。米斯达跳上石刻的扶手,如走平衡木一样灵巧地在石柱间跳跃,乔鲁诺落后两步,走在长廊中央,沉静地凝视他的动作。米斯达没有回视,但他能感受到那视线。他绕过又一根石柱,忽然停住脚步,面朝园林中央的喷泉,大声宣告道:“我要去找福葛。”
一段沉默。
米斯达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背后,有些微的烧灼感。
乔鲁诺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嗯。”
“你也去。”米斯达要求道。他伸手指着乔鲁诺的鼻子,夸张地挥舞着,“明天就去!我不管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反正明天就去。还有特里休,她也要去。我们一起去找福葛!凭什么他自己在那不勒斯逍遥?不行,让他来帮你。”
乔鲁诺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他迈前一步,握住米斯达的手臂,用力一拉。枪手猝不及防受到袭击,从石刻的扶手落回地面,趔趄一步,被年轻的黑手党首领不容置疑地按进了怀抱里。
“嘿!”米斯达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挣。那怀抱收得更紧了。米斯达僵硬地站了片刻,渐渐放松下来,抱怨道:“你干什么啊。”
乔鲁诺不说话。他将脸埋在米斯达的肩膀,身体微微颤抖。他们经常勾肩搭背,但这样面对面的拥抱似乎还是第一次,仿佛有一些从未有过的温情意味在里面。米斯达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反手搂住了少年人的肩膀。

如他所言,他们明天出发。
就是明天,他们向布加拉提,向所有人承诺过的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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